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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绍亭丨翁丁火灾有感

一个人的民族史 民族史 2021-02-21

      翁丁发生火灾,有记者联系采访,谢绝了。要说的话以前已说过多次,前年还曾以省文史馆员的身份就翁丁问题专门给省领导写过提案,没有结果。现在出事了,再说似有“事后诸葛亮”之嫌。然而没想到几天来国内关注者竟然那么多,议论那么热闹,沉默不语,作为“行内人”似乎说不过去,于是抽空提笔,写下几点感想。

             


    2月14日大年初三下午6时,曾经在临沧沧源翁丁寨长期从事环境和文化保护工作的欧阳志勤老师哭着打电话给我,说翁丁村民刚才来电话,寨子发生火灾了!听到此消息,十分震惊,不过并不感觉特别意外。


    去年9月云南省文史馆为准备2021年“中华文化边疆行”做选点预备考察,组织我们一行去了临沧,在沧源考察的重头戏就是翁丁。我注意到,几位初次参观翁丁的馆员,虽然足迹遍及国内外,见多识广,然而一脚踏进翁丁,也竟然满脸惊异表情,从进村到考察结束,一边忙不迭地拍照,一面赞叹不已,足见翁丁的魅力。没想到时隔才4个多月,这个原始古朴神秘的佤族古寨竟然毁于烈火,化为焦土了。


我与翁丁寨结缘,始于20世纪80 年代的民族调查。时隔30年,2017年第二次去了阔别的翁丁,那是受欧阳志勤老师的邀请,参加其项目的评审会。通过两天在翁丁的考察、评审,了解到翁丁寨已经完全不是30年前与世隔绝的状态,而是闻名遐迩的四星级旅游热点了,不仅如此,翁丁还荣获了国家各权威部门颁发的包括文物保护、历史文化、民族示范等几乎所有桂冠。记得20年前,沧源曾高喊“将长发甩向世界”,打造出撩人眼球的长发舞经典文化产业品牌;10多年前,在全省“消灭茅草房”的运动中,沧源毅然保留了翁丁,以“最后的原始部落”加以包装宣传,使之闪亮登场,一跃而成为中国旅游界的一朵奇葩、云南文化产业界的一个典范!沧源政府和佤族群众文化旅游创意智商如此之高,着实让人佩服赞叹!


翁丁在短短数十年间,从一个“刀耕火种原始社会”村寨一跃而成为社会主义乡村建设和文化产业发展的典型,可谓奇迹。翁丁因此成为了各方关注的焦点,媒体争相报道,专家学者趋之若鹜,各种渠道的扶贫、旅游、科研项目被大量引入该寨。迄今为止,当地靠翁丁品牌所获各种项目资金据说已多达30多亿元,能够吸引如此高额的投入,在同类乡村建设和特色小镇建设中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不过,一旦成为“吸金明星”“项目聚宝盆”,各种问题矛盾必然接踵而至。在其十余年间的“发展黄金期”,虽然表象依然“原始、古朴、神秘”,然而本质上已经成为与内地无异、具有当代中国发展特色的商业开发热土,各种观念、诉求、利益在此交汇碰撞、激烈博弈,翁丁其实已不堪其扰,不堪重负了。



现在一把火烧了村子,一切将回到原点。


翁丁的本色是“原始”,在市场经济背景下,“原始”被赋予了崭新的价值和意义,“最后的原始部落”,打的就是“原始”牌。不过,应该明白,佤族的所谓“原始”,乃是其习俗、传统、语言、知识、技艺、组织、制度、法规、信仰、禁忌和尊严等的综合体,而非只是一般人眼中的成堆的牛头和粗犷的歌舞。对佤族“原始”的上述解释,不过是人类学民族学的普通常识。人类学民族学认为,尊重和敬畏他者的“原始”,进而传承和发扬“原始”中包含的积极因素或称正能量,对于当下现代文明的建建设意义重大。然而这一常识性的观点并非人人认同,例如昨天就看到一位教授不一样的评论:


“‘针对此次稀缺性标本’的挑战(翁丁火灾),不可再指望所谓的‘民间智慧’‘群防群治’与‘老帮童助’……等传统中不得不采取的对略与方法。传统体系在演进中一败涂地,再次证明在‘保护与发展’中,不可盲目崇拜历史长河中某一个辉煌的瞬间”。


此次火灾真能“证明”此位教授的上述断言?我看未必。


首先,此次火灾明明白白是官僚主义、形式主义造成的结果,与“民间智慧”毫无关系,所谓“民间智慧”“不可再指望”,不知从何说起?


其次,翁丁安装了消防桩而不通水,老远赶来的消防车发挥不了作用;村民绝大部分被迁移到数里之外居住,老房常无人看管,灭火器形同摆设——面对这样的事实,却得出“传统体系在演进中一败涂地”的结论,是否荒唐?


第三,翁丁依赖“民间智慧”,400多年来得以免受大规模火灾之害;世界上延绵数千年农业社会的住屋史,毫无例外也都是一部利用民间智慧与水火等自然灾害斗争的历史。“不可盲目崇拜历史长河中某一个辉煌的瞬间”之说不知何意,似与民间智慧搭不上调。


为了说明民间智慧的价值和意义,下面欲稍举数例,以供参考。


记得昔日田野调查,所到民族村寨都有防范火灾的强烈意识和特别的措施。例如前往山地民族的村寨,进村首先看到的一定是地里和村边散布的幢幢粮仓。山村民风淳朴,人们不患盗贼而患火灾,粮仓建于村外而不建在寨中,原因不难明白,住房烧了可以迅速重建,粮仓烧了一家老小一年无食,后果不堪设想。


德宏盈江卡场等地景颇族的传统村寨,园圃相间,树木掩映,鸡犬之声相闻,房屋相距而望,各户住屋之间距离少者数十米,多者数百米,分散而建,目的就在于防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家失火全村毁灭情况的发生。


基诺族每到冬春天干风急的季节,便按村规民约全民防火。每天夕阳西下之时,便有少年们组成的“巡逻队”绕村而行,一面敲打竹筒铓锣,一面高声喊叫提醒村民注意用火。有的村寨防火时节不准在家做饭,要到村外溪边野炊,有客人远道来访,需报告头人,获准之后才能在家做饭招待。有的村寨村民轮流执勤,每天三餐之后,执勤者必手执头部捆扎着鸡毛的“查火棍”挨家挨户巡查,火塘是重点检查对象,巡查者将查火棍端头插入火塘搅动,如果鸡毛烧焦,便要罚款。


红河哀牢山区哈尼族村寨的蘑菇房,为土墙草房,为防范火灾,家家户户门前都设置一个大水缸,以备消防之用。同样的做法亦见于佤族村寨,只是形式不同。过去的佤族村寨有此一景:家家户户低矮的草屋屋面上,斜靠着几根又长又粗的竹筒,竹筒保持满水状态,房屋一旦失火,便以竹筒之水浇灌屋顶,一家失火,全寨人迅速抱上竹筒参与灭火,实践证明,此法对于防范火灾蔓延不失为简单有效之举。


    翁丁的做法稍有不同,据佤族研究专家杨兆麟研究员2000年的调查记录,翁丁每家住屋的屋面上,都安置着一把三米多长的竹梯,竹梯顶上悬挂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竹筒,竹筒正对火塘位置,一旦发生火灾,主人便迅速爬上竹梯,把屋顶草排掀开,将竹筒倒向火塘,迅速灭火。日前看了翁丁火灾始发录像,失火点从冒烟到火苗窜出屋顶,足有5、6分钟的时间,如果传统“竹筒灭火”消防之法尚存,那绝对不会酿成如此惨重的灾难。

    

    据上可知,许多民族传统以防为主的消防“民间智慧”,虽然“原始”,然而却简单易行,行之有效。无数事实说明,即使时代已经迈向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农耕时代的“民间智慧”依然具有的生命力,依然值得珍视传承。翁丁的火灾如果能够让人们认识到这一点,那将是不幸中的万幸。



      10多年前云南省为消除贫困发起“消灭茅草房”运动,多少个和翁丁同样古朴原始神秘震撼、同样具备开发旅游的潜力、同样具备被认为是评定“文物保护单位”依据标准的寨门、寨桩、神林、图腾柱、萨拉房、祭祀房、木鼓房、剽牛桩和干栏式民居建筑的村寨,包括我们团队和孟连县政府合作设计规划了蓝图的“孟连县大曼糯佤族生态博物馆”,无一幸免,统统被“消灭”了。对于成千上万茅草房的毁灭,其时人们并无太大反应,如今一个翁丁失火,社会反应竟然如此激烈,省长、省委书记、国家文物局等也相继发声,要求查明真相,严肃追责!前后态度的差别,让人感觉时代确乎进步了,今日社会民众的文化意识、文化遗产保护意识和参与意识,已非昔日可比。

     

    不过,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关心、质疑、批评、追责、建议、支援之声,我感觉翁丁又将不堪其扰、不堪重负,翁丁将如何应对?

    

    今天一早看到来自沧源某村寨村民的视频,告知乡政府下达命令,要求发扬优良传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规定每家上交两根椽子和若干草排,支援翁丁重建。听到此信息,又一次感到我们体制的优越性和办事的效率!当专家学者们还没有从火灾的梦魇中走出来,还处在忧心忡忡的状态之中,还在“为了忘却的纪念”抒发感想,并以“舍我其谁”的自信认真考虑讨论如何重建之际,基层却已“快刀斩乱麻”,果断采取行动,重建家园了。


 此举让人不得不佩服基层政府官员善于运用“地方性知识”和“民间智慧”的娴熟技巧和高超政治智慧!按此策略,如果顺利,不出三月,一个崭新的、同样原始的、“修旧如旧”的翁丁又将呈现于世。浴火重生,翁丁能否理顺关系,消除积弊,构建和谐,健康发展?我们拭目以待。                                                                          2021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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